第一回 四個千金


雖然不是上班時間,不過公車上還有不少乘客。一個清秀的少婦帶著一個三、四歲的小女孩坐在後座倒數第一排。由於車身隆起,這裡的位置視野還不錯,可以縱觀整個車裡每個角落,就是有點顛。少婦有點不舒服的皺了眉頭,不過小女孩絲毫不受影響的坐在靠窗的內側,活蹦亂跳十分興奮。還是牙牙學語的階段,口齒不清,而且用的字彙不多,但小女孩已經可以譏譏聒聒講個不停。


「唉!女人啊!原來就是從小開始練習伶牙俐齒的呀…。」一個中年男子站在公車後門邊,忍不住唉嘆一小聲,或許他被女人的饒舌所苦很久了吧!


車子靠路邊車牌載客,一個阿婆胸前背著一個嬰兒吃力的爬上車階,中年男子不忍的扶了一把。


老婦人才剛站好,還來不及向男子道謝。


突然,那個聒噪的小女孩又高聲呼喊起來:「媽麻,那個小孩是男生還是女生?」胖嘟嘟的小手指指著老婦人身上的嬰兒。


媽媽看了一眼,食指放在嘴唇上,小聲的說:「噓!你太大聲了,會嚇到小朋友喔!」


小女孩「喔」了一聲,頓時乖乖的坐好,好似真怕嚇到在阿婆胸前沉睡的嬰兒。


前面一個國中生起來讓座,阿婆背對著小女孩坐好之後,小女孩好像鬆了口氣,馬上又興奮了起來:「應該是女生,我們家都是女生,除了爸爸之外,阿嬤,和三個姐姐加上媽媽和我,我們家有六個女生…。」小女孩扳著手指高高興興的算了起來。


但是旁邊的媽媽卻不由得皺起了眉頭,本來清秀稍瘦的瓜子臉,卻顯得憔悴。


「不孝有三,無後最大,恐怕這個女子遇到惡婆婆了,連生四女不曾得男,天下難為莫過於此…。唉!第一天上任,我就幫幫忙吧!」中年男子心中暗嘆。


「下一站,馬明潭…。」公車響起了機械的女聲報了下站站名,換男子眉頭一緊,心道:「糟了!下一站就離開我的管區了,這該如何是好?」


眼看著母女倆沒有下車的意思,男子只好一咬牙,依舊站在車上隨著車子呼嘯而去。


又過了兩站,終於媽媽按了下車鈴,牽著小女孩向車頭的門口走去。男子也緊跟在後,深怕公車一下子就開走。


下了車,女子一手提著菜籃,另一手牽著小女孩,加上女孩蹦蹦跳跳,走起來十分吃力。但這媽媽很有耐心,對於活潑的小女孩並沒有大呼小叫,反而逆來順受拉緊小孩的走著彎彎曲曲的小巷回家。


男子跟在後面,看在眼裡感到十分欣慰,自認自己應該幫對人了。


沒多久,母女倆拐進一個社區。


正當男子也想跟過去,突然後領一緊,被人從後面抓住。


一個洪量的老人聲音在後面想起:「你想幹嘛?色膽包天,連已婚女子也不放過,不怕壞了你的修行?」


男子心頭一緊:「甚麼人?竟然看出了我的身分?」趁著對方鬆了手,他回頭一看,不禁大呼出來:「土地爺?」


果然是個穿著古代富家翁的白鬚老人,一付傳統福德正神的模樣。


「在下張大福,敢問前輩尊姓大名?」男子彎腰作揖,十分禮貌。


「好說,好說,我是鎮守這區的土地,叫做張聚德,閣下可是隔壁區的代理土地?怎麼會跨區跑到我這來跟隨良家婦女,做登徒子的行徑呢?」老人伸手摸了自己長到腰間的鬍子一把,繼續說道:「真正惡人我還管不到,但是邪魔歪道可別想在我這裡動土!」


「老爺子誤會了,方才我在車上,聽到這位女子連生四千金,臉露苦楚,晚輩我就想來一探究竟,看能不能幫上忙!」男子依然打躬作揖,娓娓道來前因後果。


「哦!」老土地爺笑了一笑:「命中有子無子,乃天註定,何況這是我的管區,老弟你未免管太寬了?」


張大福抬起頭來也笑了笑:「前輩,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,是緣分。俗語說:十年修得同船渡。我和這位女子有緣,又被我知道此事,同樣身為駐地小神,怎麼能袖手旁觀?」


哈哈…,老人大笑幾聲:「你這楞小子不錯,跟我當年一模樣,初生不畏虎。你不怕得罪我,就不怕得罪註生娘娘?何況你有甚麼本事能逆天而行?」


張大福臉紅起來:「得罪誰我倒不在意,不過我的確還沒想到該怎麼辦,只想先跟來看看…。」


老人微笑著看著這個後輩,越看越是喜歡,突然從寬大的袖中抽出一個平整四方的事物,拿在左手掌心上,右手則用手指在這個方形東西上劃了幾下,開口說道:「有啦!李家娘子,命中無子。唉!不過她的丈夫命中該有一子,除非她丈夫另娶,否則…。唉!」


張大福赫然一驚,連忙跑到老爺子旁邊,難道那方形東西上有著女子家中一切資料,包含婆婆虐待她的經過也是一清二楚。


「老爺子,這是啥玩意?」張大福好奇心大起,也越發恭敬。


「這叫iPad,是人間的新玩意,掐指一算太累了,我年紀大了,有時候資料太多,不如用這個清楚一點。這是咱們這裡的城隍爺配的,每個土地一台…。對了!你剛來,原來的老土地先去報到了,你應該還沒領到…。」老人突然覺得說錯了甚麼話,吞吞吐吐的又說:「你是代理的,城隍爺也沒召見,恐怕你還是得多練習掐指算法吧…!」


接下來張大福的回話讓土地爺嗆到,咳嗽個不停。「甚麼是掐指算法?我也不會!」


老人順了口氣:「那你會甚麼?」


「我在地府的時候,玄天上帝只教了我:現身術、隱身術和穿牆術,其他的我就不會了。」張大福搖頭晃腦的說著。


「天啊!玄天上帝的門人,那我可得好生伺候,說不定他就像坐直升機一樣,立馬爬上我前頭去。那個黃土地不就是攀上了關聖帝君,立刻到城隍身邊當判官嗎?這下機會來了,我在這裡守了一百多年,還是個小土地啊!」老人心中暗自盤算著,臉上堆滿笑臉:「那沒關係,老弟,你我也算有緣,還想幫著我這轄區做好事呢,我這個先送你,當個見面禮,也替李娘子感謝你。」


「萬萬不可!老爺子,我可甚麼都還沒幹,就被你當賊捉了,我怎麼好意思拿了您的吃飯傢伙?」張大福義正嚴詞的拒絕。


「沒關係!我和老黃很好,我在去他那要一台就好,你接了他的位置,他總不能放著原來管區的父老不管吧!何況老弟你連掐指神算都不會,那代理這幾天,不就讓轄區雞飛狗跳?」老土地又把ipad往張大福身上一塞,張大福想著老人的話也不無道理,無奈只好拿著:「那…就多謝老爺子。」


「哎,客氣甚麼,自家兄弟,我虛長幾歲,我們同姓張,百年前一家,你就叫我大哥吧!」張聚德可是為了攀上顆大樹欣喜不已,趕忙認起兄弟來。


趁著張大福還沒反應過來,老頭子就挽著張大福的手臂:「走走…,到我廟裡喝幾杯,為兄為你接接風。」


張大福一聽,愣住停下腳步,吃吃哎哎結巴的說:「玄天上帝公給了我顆定仙丸,說是不能再吃凡間食物了…。酒…應該也不行吧!」


張聚德又笑了起來:「這可是仙酒啊!大哥我啊就任的時候恰好遇到王母娘娘萬載壽辰,從城隍爺那領了幾罈壽酒,這喝得喝得!」


說著就拉著張大福往附近土地廟去。


還沒跨進土地廟門口,一聲女子大吼,岔點沒把張聚德嚇到滾到地上去,連著張大福也躲在門口一旁,大氣也不敢多喘倆口。


「死老頭!你又是跑哪去啦!最近香客越來越少,就是你趴趴走,有求不應!誰還來進香!」一個挽著髮髻,穿著古代富家婦人的服飾,右手拄著一根龍頭拐杖,健步如飛的從廟裡跑出來。


這女子很怪,你說她年輕嘛,她又滿頭白髮。說她是個阿婆,但是臉上皮膚又光滑、紅潤的像個少女,何況跑出來的速度,和百米選手沒兩樣,臉又不紅氣也不喘。


只見她擰著張聚德的耳朵,大呼小叫的,害張大福不知如何是好,偷偷溜走,好像又沒義氣;待在這裡,躲在門後,又好似沒出息,真是百般尷尬。


忽然女子看到了張大福,手還扭著老頭耳朵,瞠大了一對杏眼,沖著張大福問:「你,誰啊?」


張大福趕忙打躬作揖,敢情他只會這一招。「我叫張大福,是隔壁區的土地,剛上任特來拜訪張老爺子。您是…?」


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,何況同是福德正神?這個似老非老身著古裝的女子,趕緊放了老頭,比川劇變臉還快的換了個笑盈盈的面容,也連忙哈腰鞠躬:「原來是張大哥,裡邊坐裡邊坐…。」兩人一前一後跨進土地廟,可把老頭給落在門外頭,真不知道這…這是誰的廟?


「老頭子哎!客人來了!還不敢緊進來招呼…。」哇!這聲音可換了溫柔婉約,但是聽在跌坐門旁的張聚德耳裡,還是像河東獅吼一般震撼心弦,趕忙爬了起來,顧不得屁股的灰塵,「哎!來囉!」對內喊了一聲,,好像甚麼都沒發生過,剛從外面回來一樣,一路衝進內堂裡。


兩位土地公主客分別坐定,剛剛還做獅子吼的土地婆站在張聚德的身後,還假意替老頭子輕輕搥著背。


「大嫂,坐嘛!」張大福站起來又是一番作揖。


「不了!男人說話,哪有女人坐的份。」土地婆扭捏的說著。平時應該沒甚麼客人來吧?即使來了,也不曾會見到她大發雌威。她還不趕快改變一下形象,不然傳出去多難聽?但是張大福應該也不會信吧?所以土地婆真的笑得很尷尬、很扭捏。


沒想到,這張聚德可能給張大福借了膽,開口附和的說:「是啊!男人坐著,哪有女人坐的份…唉呦喂啊!」呵呵呵…土地婆藉著搥背的姿勢,故意加大了力道搥了一下。


張聚德馬上順勢改口:「不過,那是以前。現在這個時代,男女平等,哦!不!女男平等…。」不知道土地婆是不是又偷捏了一下,土地公說話零零落落、顛三倒四,趕忙說一句:「阿弟,你就坐吧!」然後又悄悄咕噥一句:「不然我骨頭就散了!」


張大福聽到,只是微微一笑,就趕忙拉起椅子讓土地婆坐下。


張聚德一邊斟酒,一邊把遇到張大福的事情說了一遍給土地婆聽。土地婆聽完臉上陰陽怪氣,不知道甚麼神情。


張大福一見,心道:「恐怕是我多管閒事,讓大嫂不悅了。」


沒想到,土地婆拍桌而起,大聲說道:「張兄弟,大嫂替天下女人敬你!無論幫得成、幫不成,你嫂嫂我都認你這個兄弟。」說完,仰頭把酒一倒,空著酒杯敬向張大福。


張大福一愣,沒想到土地婆竟然如此豪氣干雲,也連忙仰頭一飲,還不知道滋味,就把仙酒喝個見杯底。


張聚德搖頭晃腦的說起來:「唉!我們家阿弟也是這封建體制的受害者啊!她上面有七個姐姐,她都還被喚做阿弟,盼著有個弟弟,你就知道她媽有多可憐了,五、六十歲還趕著上產房呢!所以,她才會嫁給我這個糟老頭,沒有公公、沒有婆婆,逍遙自在!也因為我年紀大了點,膝下總無子,我和阿弟收養許多孤苦無依的孤兒,有點薄德,才會在往生之後,被封個土地小神啊!」張聚德說得人生酸甜苦辣,好不心酸,但也意味長遠。


張大福則聽得若有所悟,連忙自己倒滿一大杯:「我敬兩位閒伉儷!大哥大嫂的榜樣,我應該要努力宣揚、教化世人,才對!」


土地婆笑得靦腆:「張兄弟,那你打算怎麼做?」


張大福偷看著張聚德,舔舔嘴唇,又摸摸下巴,羞澀的說:「我是一籌莫展,還得請教大哥。」


張聚德挺了挺胸脯,一副自信的說:「這辦法不是沒有,但有上、中、下策,不知道老弟想要怎麼幫?」


張大福精神一振,趕忙說道:「小弟愚昧一策都想不出來,沒料到大哥還有上、中、下策可選,大哥,快…快說來聽聽…。」


張聚德站了起來,兜著桌子踱步繞圈圈,搖頭晃腦的說:「上策就是讓李娘子懷上男丁;中策就是讓點化她婆婆,接受沒有男丁這件事;至於下策,就是讓李男另娶一門有子的妻子…。」


他話還沒說完,土地婆就站起來拍了桌子:「叫你幫人,你幫著偷人,甚麼另娶,那李娘子怎麼辦?」


這張聚德還真是懼內大丈夫,馬上哈腰陪笑:「所以我說,這是下策嘛!下策就是聊備一格,拿來說笑的…。」


「笑你個頭!」說完,土地婆顧不得客人在旁,酒杯就往老頭身上砸去。老頭一閃,杯子彈地而起,還好是個塑膠杯子。也可見得張聚德,平常這「淩波微步」練得多輕巧,土地婆的「彈指神功」多不神準了。


張大福趕忙勸架:「大哥大嫂,雖然說男子三妻四妾不為怪,但是我們是要幫李娘子,不是要拆散她的姻緣,這個法子不好,大大的不好。」


土地婆瞪了張大福一眼,一股悶氣,臉色鐵青,霍然坐下,不發一語。


張聚德一看大事不妙,趕緊笑臉迎人的說:「娘子,大福剛來報到,他可能還不知道這世間的變化。」


土地婆哼了一聲,把身子轉過去背對了張大福。


張大福腦袋一片空白,不知到哪裡得罪了大嫂,連忙看著張聚德求援。


張聚德笑了笑:「老弟,你生前是哪個朝代人?」


張大福站了起來,雙手抱拳一揖:「大明崇禎年間,河北宣府人士,原本是一衙門捕快,可是國破人散,流落草寇。本來聽民間謠傳,國姓爺在大員(台灣舊稱)起兵,正在收攏舊屬,因此特來投奔。沒想到…。」


張大福說起一樁樁傷心事,一個大漢,也不禁淚濕滿襟。


土地婆聽他聲音哽咽,也忍不住轉過身來,站起來直招呼:「別哭了,大男人哭個什麼勁?你還是個土地爺呢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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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黃晁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